项飙¶
评论|专访人类学家项飙(上):我们应该“认命”但不能“认输”¶
端:这种很艰苦的生活,是如何支撑下来的? 没有娱乐,没有社交,难道不会让一个人觉得自己过着极端受压迫的生活吗?
项:这个就牵扯到另外一个问题,当你把自己单面化为一个经济人, 其他很多社会行为、伦理道德,以及中国语境下的“人情”这些东西,都简化了。 这其实是现在新秩序里面一个很重要的特色 ——把那些东西给抽干,然后一切都以利益计算作主导。
劳务人员作为最底层的人,他显然不是这个系统的受益者,他是管理对象。 羊毛出于羊身上,他就是这头羊,所有的人都从他这里拔毛, 那他这头羊为什么还要跳进这个系统,这个火坑呢? 他其实是这么想的,这是一种比较普遍的心理状态: 我今天做的东西确实是没什么价值,也不是我真正想做的。 但是我以后会做那个那个。 先把手头这个咬牙忍过去,今后回来我就好好过生活。 既然眼前这个火坑离我最近,也许能捞到第一桶金,跳进去再说。
这个“以后好好过”,当然是个自欺欺人的谎言。 我问一个出国人员身体怎么样。 他说“哎呀,身体那是以后的事。 有病了,能治,治;不能治,拖着。” 他能不知道如果现在不注意身体,以后就来不及了吗? 但是他的生活状态强迫他去这么自欺。 这种看似自愿地,把自己作为人的多种需求搁置起来,其实是个深刻的社会和政治问题。
端:其实这听起来像是很多城市中产的考虑。 比如说,在大公司工作的人,会说这几年就拿命换钱, 过了几年我就辞职然后去周游世界实现梦想,好像很类似。
项:是的,所以我这里有一个概念,叫做“工作洞”。
他们去工作,就像跳到一个洞里面,发疯地工作,咬牙积蓄。 几年后从洞里爬出来,歇一口气。 相对清闲地晃荡几年,搞搞直销、炒股、开个烧烤店再关掉。 然后再跳进工作洞。 人们跳进工作洞,带一点英雄气概。 洞里很苦,但是为了未来,你要忍。 这是一种积累策略,甚至是投资策略, 就把自己的生命、时间、精力,金钱进行投资。
现在讨论很多的一个问题是,民工是不是新的无产阶级或者说工人阶级。 我觉得这背后有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一方面你要看他的经济行动的话,他确实是无产阶级。 他们作为无产阶级的劳动,是中国经济模式的基础。 而且你看他们在工作洞里一天劳动十几小时的情况,他们还不仅是一般的无产阶级,可以说是超级无产者。 但另一方面,从他们的主观意识上讲,从他自己的社会定位上讲,他们不认为自己是产业工人。 他们一心想要逃离产业工人这个身份,想着自己做个小生意,开个小店。 民工也是这个想法 ——要回到自己的镇上买房子 ——在社会和政治行为上非常坚定地模仿小资产阶级。 小有产者怎么让自己去做无产者的工作呢? 就是靠把工作看作“工作洞”。
倒过来,“工作洞”也解释了,为什么无产者的劳动和工作经历,没有转换成无产阶级的社会意识和行动。 传统的无产阶级成为无产阶级,也是因为他们不得不入火坑,除了到工厂受剥削外没有别的选择。 但是他们以洞为家,在这里发展出朋友、战友。 工厂也就成为一个持久战的战场。洞里开出新洞天。 但是我们现在,人们不断从一个洞跳到另外一个洞, 所以很难有劳工组织,劳工的意识也很难沉淀下来。 洞里一片黑。 大家用于界定自己的,似乎更是从一个洞跳到另外一个洞之间的那种“自由人”的感觉。
80 后民工的罢工行动,引起了不少关注。 这背后是反映了他们的劳工和阶级意识的成长,还是他们厌恶自己的劳动身份、个人意识张扬的一种反抗? 可能两种成分都有。 但是如果说现在我们有一个已经成为社会主体的新工人阶级,我觉得为时过早。
端:其实,他们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的工作就是不平等的, 存在着剥削和压迫的,是吗?
项:对,当然是。 老板跟他挣得不一样,这是明摆着的。 而且他对这个不平等更敏感,因为他心里想的,就是要过上老板的生活。 但这里的剥削的意思就不一样了 ——他不觉得剥削是要反抗的、对他本质性价值的一种侵犯。 他把它合理化、自然化了。
第一,他会觉得剥削是工作的一个前提。 第二,他希望今后能够转化成老板,能剥削别人。 所以,如果你对自己在这个社会里面的位置没有清醒认识的话, 那别人对你做的很多事情的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对你跟别人关系的理解,也就会完全不一样。
我跟很多年轻的出国人员聊天的时候,发现有一个普遍态度,叫做“不认命,但是认输”。 很多人都不认命,这是说,他出生在农村,或者父母是下岗工人,但他不认命, 他想着“我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一个新的人生境界”。 然后折腾来折腾去,没折腾出东西来,就认输了, 这时候他说:“哎呀现在我成熟了,认识到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不认不行”。
我觉得,现在要提倡的可能是相反,要认命不认输。 要认命,就是你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做这样一个工作, 不要把这个东西看作是要逃避、要超越的东西, 而是要把这个东西充分拥抱住,看清楚,为什么你出生的家庭会是这样? 你究竟为什么是做这样的东西? 然后,你不要超越它而去,而是把住它、改善它。 不认输,就是不要放弃自己的努力。
你不是想通过变得和别人一样来解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永远解决不了的。 某几个人运气好,也许可以这样改变命运,但是其他很多人还是这样一个命。 认了命,也就意识到,出生不是一个个体层面上的随机事件,所谓上苍和你开的一个玩笑。 这个命是结构性地摆在那里的。 你要把自己的命想清楚,也就能够从里到外地对社会形成新的理解。 这样认了命,两只脚踏在实地上,也很自然的不容易认输。
端:那是不是可以说,这些人出国就是为了所谓的向上流动的中国梦, 那这个中国梦,是不是就是一个不认命的梦?
项:对,中国梦对很多人 ——对出生低的普通人来讲,确实是一种不认命。 或者说是一种很积极的、幻想的、热情奔放的逃避主义。 是对自己的“命”的逃避。 这种逃避,呈现出一副咬牙切齿的奋斗精神。
端:“不认命”,像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感觉, 这是不是和美国梦差不多了?
项:和所有人都可以当总统的美国梦有点像。 美国梦当然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但是它对等级是没有很强的、发自内心的尊重。 但是中国梦呢,我们对既定的等级有一种敬畏。 我们吹牛说看到哪个官怎么摆谱,谈得非常津津有味,都是仰视。 梦里想的是“取而代之”,而对怎么奋斗、创新,其实大家是不太关心的。 比如说在美国梦的谎言下面,小孩子跟家长聊天,说我崇拜一个人,那要说是因为这个人做了什么东西。 但中国家庭,在同样的话题下,我的感觉是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贡献”这个问题。 大家更多讲那个人买了什么车,买了什么房子,家长也是这样。 在中国梦里最牛逼的人是什么人呢? 是不付出努力而能够得到很多的人,这是最高目标。
其实很多大学生、搞研究的也是这样。 都说这个大学、那个学者厉害, 但是如果我们问他,这些大学、学者到底做了工作,有什么贡献, 和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有什么实质关系,不一定能讲清楚。 都是抱着五颜六色的泡泡在飘,都想挤到大家认可的泡泡里来。 而不是去想这个系统是不是合理,该怎么去改变。
当然,大家这么想,首先是因为觉得改变系统太难了。 做了贡献不一定得到回报,又何必谈贡献。 但是,这些泡泡在飘着,也是因为我们在抬举它。 我们至少可以在心理意识上把这些泡泡戳破,让它们掉到地上来。 至少可以开始学习怎么从我今天做的事情出发,来看这个社会是怎么构成的。
未来总是从现实里长出来的。 不先把现实是怎么回事搞清楚,等未来真来了的时候,它可能就是一头怪兽。
评论|专访人类学家项飙(下):我们谈论东北工人,是因为有种死亡没有说法¶
人类学家项飙:在这个时代,怎样做个有担当的知识分子¶
“Be awake, be aware, be alive”¶
《跨越边界的社区》是我的硕士论文,我的本科论文题目叫《悬浮群体》。 1994年我到东莞去调查,第一次关注到“悬浮”, 所以我昨天的报告其实是一个23年前的研究,很有历史感的一个故事。
当时我写“悬浮群体”主要是从结构和体制意义上写,后来越来越发现他们个体行为上的“悬浮”更有意思。 他们行为上的“悬浮”不是简单的因为体制,他也在实现自己的能动性, 有人际矛盾时他主动跳槽,大步迈出厂门,还充满自豪…… 他的这些感觉都是很重要的,要成为我们理论思考的原材料。
为什么现在更多地关注他们行为、情绪上的悬浮? 跟我个人经历当然也有关系。 比如要有一定的发表量才能找到好的工作,别人对你的认可现在也越来越外在化、指标化。 别人不会认真读你的东西,首先看的是你在哪里发表的, 而不是你发表了什么,这些都会造成“悬浮”的感觉。
怎么走出“悬浮”可能是一个永远的斗争,因为我们的体制设置是这样。 我有一个朋友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的正教授,搞中国史的, 他觉得这种学术体制很没有意思,就毅然辞职,到中国义务教中学生英文。 那可能是一种比较极端的逃离“悬浮”的方式。 我没有那么勇敢,多数人都没有那么勇敢。 最重要的是意识到自己是在“悬浮”, 在潜意识里不断提醒自己,不会盲目地做一些妥协,会有一层反思,这就够了。
我记得加拿大有一个轻喜剧写一个高中生要搞革命,里面有一句台词我觉得非常有意思: be awake, be aware, be alive,醒着,知觉着,活着。 这就是革命。革命不是要追求一个终极的没有矛盾的天堂,那是不现实的。 革命其实是要你醒着,不要睡觉,让你看到矛盾、看到丑陋、看到问题就够了,然后你要不断地去斗争。 斗争之后,可能又会有新的问题、更严重的问题出现,没有关系。 只要你醒着,知道问题,继续斗争,这就是一切,这就是意义。
我们今天搞的很多事就是在睡觉,很多论文就不像活人写的,你回家跟爸爸妈妈讲话不是这么讲的。 那为什么写论文不用活人的方式去写呢? 因为你觉得必须要用既定的框架去讨论所谓大的问题, 这已经让自己投降了,把自己催眠了,你不是一个真正的醒着、活着的人。
知识分子在这个时代¶
……
要怎样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知识分子,承担道义上的原则这个觉悟很重要,但我更愿意强调实践。 长跑、弹钢琴,学会有情趣。 懂得享受是一种能力。 我们的教育讲意志教育,要学会怎么样咬牙做你不喜欢做的事情, 这完全错了,完全倒过来了, 应该是要学会怎么样尽量地享受你喜欢的东西,要强调对热情的教育。
项飙:我们失去了构造爱的关系的自信¶
项飙: 迫不及待想成为“世界中心”, 恰恰是灾难性的 | 文化纵横¶
专访|人类学家项飙谈内卷:一种不允许失败和退出的竞争¶
项飙:在职场这个角度,我们可以说内卷是用来对现在资本主义的批判。 但是用资本主义这个词太宽泛了,不太精确。 因为资本主义最早起源的地方,比方英国, 然后现代资本主义发展的最好的,可能是德国, 在这些国家并没有出现这种“内卷”现象,所以它是有一点中国特色的。
内卷背后,可能指的是高度一体化的市场竞争成为生活导向, 成为社会的基本组织方式和生活和资源分配方式。
首先当然是市场竞争。但是很多竞争其实不是市场性的, 比方说你教育在严格意义上并不是市场性的, 考试都是国家或者学校设定的。 但是它会模拟市场竞争,把这个东西搞成像市场竞争一样,让大家来参与。
然后“高度一体化”非常重要。 我们今天讲的内卷的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条件是不分化,大家认准一个目标,为同一个唯一的目标活着。 否则的话,如果你在职场不高兴,你去干点别的,开个面馆不行吗? 不可以,大家一定要挤在一个道上。
大家现在对“三和日结工”其实是有一种恐惧的,就是说你怎么就这样退出竞争了,这个怎么行? 在中国,大家面临的压力不仅是说你要往上走,而且不允许你往下走。 最近一位读了研究生的同学告诉我,他去麦当劳应聘, 麦当劳看了他的学历之后,第一句话就问你有没有考虑你父母怎么想。 这句话是问得很重的,不是说你这个书都白读了,学费都白交了, 直接是牵涉到情感问题和道德问题,好像是一种背叛。 就是说你要把自己的社会阶层往下走,在道德意义上是背叛,到了这个程度。
全国人民朝着一个目标去,要多赚钱,买一百多平的房子,要买车,一定要成家等等。 这个线规划的非常好的,大家高度一体化,都要在这样一个市场里面争夺一样东西。
……
澎湃新闻:我想接着退出竞争再聊一聊,你观察到中国社会的竞争几乎不允许退出?
项飙:现在内卷的一个很重要的机制,就是没有退出的机制,不允许你退出。 刚才讲到那位同学要去麦当劳工作,面试官第一句话就是说你父母怎么想? 你要往下走,要退出竞争,过自己的生活,你面对的道德压力是非常大的。 现在对三和青年的各种讨论背后也是有一种焦虑,就觉得这些人怎么就这样退出竞争了。 因为整个社会的稳定,整个社会的所谓发达都是靠这种白热化的竞争维系起来的。
所以,成功者要失败者一定要承认自己是失败的。 你不仅是在钱上少一点,物质生活上差一点, 而且你一定要在道德上低头,一定要去承认你是没有什么用的,是失败的。 如果你不承认自己失败,而是悄然走开退出竞争,不允许的,会有很多指责。 所以现在能够退出竞争的人是非常富有的人,孩子送到国外去或者是怎么样。 有退出这个机制是很重要。 就是说应该有这样的一个机制,孩子上学不好,让他有别的好的出路。 在学校教育应该要涉及到这一块,所谓教育家是说培养一个公共教育体制, 让所有的孩子都能够快乐,都能够发挥他自己的特长,这个不容易。
澎湃新闻:最近是有一篇叫《绩点为王,中国顶尖高校年轻人的囚徒困境》的文章比较受关注, 是说在清北这样的高校里面,这些中国最聪明的年轻人在极度竞争中成功压倒了成长, 同伴之间彼此PK,然后精疲力竭。 在古典教育中教育最重要的功能是认识自己, 但在现代社会教育被赋予了改变命运的使命,用教育实现阶层跃升成为一种惯性思维。 然后学生因内卷而迷茫,老师又因为找不到潜心治学的学生而感到苦恼, 是以这两所高校的绩点为王的这种现象,来去引出了内卷的这么一个情况, 可能跟你当时在北大的读书时候是非常不一样了,你觉得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项飙:绩点为王,精打细算这样的经历对我来讲不完全是陌生的。 1990年到1991年,我们在一年军训的时候,一点点的绩点,也被看得很大。 这里是不是一个竞争问题,是不是你在跟别人的PK问题? 不是的。 你真正要的是让权威认可你,是一个取悦。 这种取悦倒过来当然会影响你和你同学之间的关系。
竞争不完全是一个水平的,双边关系的。 竞争从来都是一个三角关系,因为竞争它需要一个一个的第三方来确定。 在最普遍的模型里面,比方说像体育竞争,当然你需要一个第三方,一个裁判, 或者说一个经济的集团社团,确定竞争规则。 这个是第三方。今天我们同学和同学之间的竞争,其实完全是由第三方来控制的。 我们原来认为竞争是因为资源有限,是因为大家所谓供给需求关系不均衡。 但是如果我是一个村长的话,如果我今天发明出一种方法,让所有的人互相竞争, 最高的奖赏是我对他的认可,这样我作为一个村长是不是非常舒服? 所谓的短缺,都是人为的。 什么样是好的生活,什么样的东西是有体面的,这不都是人造的?
这种竞争导致一种非常高度的整合能力, 就把所有的人都统一思想,所有的人一起消耗精力和生命, 也不想别的,让大家就是这么的忙碌着。
……
澎湃新闻:一些文章说是因为东亚的文化,就中日韩这三个国家, 因为儒家文化的原因,大家就可能更重视教育, 然后东南亚就是完成另外一个风景了,大家在工作上也不会这么拼,在学习上也不会这么拼。 这个内卷是不是也跟儒家有一个关联?
项飙:跟这个是有关联的,儒家文化有一个内涵就是不能够让什么人特别落后, 这是一个很好的传统。 大家都要往上则是因为儒家它的整合性特别强。 儒家本来是不强调竞争的,但是儒家它提供了一个一体化的背景。
我们今天谈的内卷是非常的个人主义的,一切都是绩点,这个都是非常不儒家的。 但同时又是非常儒家的,因为是把大家都放到一个思想空间里面去琢磨一个事, 所以它是一个竞争化了的儒家文化。
但儒家也还是一个很大的泛概念, 比方中国式的这种内卷跟日本式的这种工作压力和学习压力,体验不是完全一样的。 日本也有加班过劳死,但主要是一种群体压力, 它跟儒家更接近,是说它的公共性特别强,同一化的道德判断很强, 别人不下班你也不下班,否则觉得对不起别人; 但另一方面,在日本那种要出人头地的欲望,不太存在。
日本有很大量的宅男宅女,是没有上进心的。 昨天我还在问我爱人,你怎么理解日本一方面劳累死,但一方面却没有什么竞争意识。 日本的教育是非常平均主义,不让一个掉队, 一个班里面的教学是根据最差的学生定,让大家等最差的学生, 跟中国教育相反,中国是要拔尖。 中国是有儒家的底子,然后又加入了非常自由主义的市场竞争的这一套。
项飙的三个问题¶
项飙的新困惑¶
项飙 :好的大学教育不是树立范例,而是要包容鼓励寻找例外¶
专访项飙(下)|失语的“社会人”,和疫情下的社会边界¶
项飙:“社会人”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是他没有一个很强的阶级意识。 中国一个比较特殊的情况是,不管有钱没钱的人, 他们追求的生活方式、看的娱乐节目、享受的这套象征体系、 对于什么是好生活的认知,跟其他阶层有很强的同构性。 他们不会根据自己在物质生产系统里的位置给自己确定一个生活方式, 他们的生活方式是跟着大众消费的潮流走的。 这跟社交媒体是有关系的,大家享受的文化消费是很一致的,特别是年轻一代。 因此虽然经济上不同构,但在意识形态上是比较同构的。
在中国,这种经济上的不平等常常被视为一个当然的事情, 认为市场经济就是要有差别, 认为如果你去报复这种差别,那是傻子。 大家总觉得这个差别是一个游戏的基本规则, 大家要在这个游戏里继续一起在玩,但对游戏规则本身不会提出很多质疑。 大家说自己是屌丝,觉得很丧, 这表现的是对自己经济地位的认识,但又觉得这个体系是不能改变的。
与项飙对话:在不确定的世界,建设自己的大后方 | 谷雨¶
独家访谈著名学者项飙:在海外“讲解中国”,拆解中国年轻人的痛点¶
项飙这样一位搞人类学的学者, 按中国的老话,应该一辈子“坐冷板凳、吃冷猪头肉”,在冷寂中专注地完成自己的学术生涯。 其实,绝大部分欧美的学者至今走的仍是这条路, 他们也许在学术圈子内威望无限,但一般不进入热闹喧嚣的大众视野。 而项飙很醒目地在走另一条路。 他告诉我,这也是他舍弃牛津、奔向马普的原因之一, 他已经踏上了另一条学术道路,义无反顾——都社交媒体时代了, 社会科学怎么还能延续19世纪以来的传统,只为圈内的几百人生产文献和理论呢? 他说,对话才是21世纪的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
对谈项飙:今天的大学老师是一个比较不讲职业道德的群体¶
项飙专访(上)︱重建附近:年轻人如何从现实中获得力量?¶
这给今天年轻人的启发可能是,你要有这样的勇敢,要有退出的勇敢。 前面不是讲到退出和逃离吗? 你不断地逃离,很多时候是因为你不敢退出, 你总是觉得要更好、要更受主流欣赏, 然后你又不愿意去解决问题,就不断地期望能逃到一个相对好一点的地方,现在这越来越不可能实现了。 像浙江的这些农民,他完全是流动的,但他不是逃离,他流动过来之后他就看、就找新的机会; 他的流动其实是一种退出,他退出原来的城乡控制体系,这是他的勇敢。 退出之后当然是有风险的,退出之后自己的粮食怎么来,生计怎么弄,这些是不知道的,都得靠自己去闯。
当然,“附近”不是要搞什么岁月静好,你还是要看到各种各样的矛盾和不合理的地方, 但是不能够让自己彻底瘫痪掉了,这不行。 哪怕在最不乐观的情况下,你一定要在“附近”里面找到一点光,为自己生活的改变找到突破口, 哪怕有时候不得不做一些妥协,但要有这份勇敢。 这是“附近”角色的第一方面,怎么样在无法改变总体情况的时候,从“附近”找到一点改变的力量。
第二点是,“附近”也会给你一点力量,不用那么刻意地去维护主流。 维护主流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安全感、没有归属感, 觉得唯一的价值的来源、尊严的来源、认可的来源,以至于生计的来源,就是要为主流服务。 其实是不是这样呢? 如果去城乡结合部走一走,你会发现很多人的生活不是这样的,那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呢? 去维护主要是一种害怕。 很简单的,如果你在学校的班级里,或者在公司的班组里,或者在社会上的朋友圈里, 是彼此信任的、团结的关系,你们表达自己的声音的胆量就会大一些。
项飙专访(下)︱年轻人在寻找自己在世界上的存在方式和意义¶
项飙:“附近”的精神价值是很重要的。 我觉得,“附近”的精神价值高于它的实践价值。 你讲的青年的精神文化现象, 我们可以简单地把它叫作二次元现象,是虚拟的、非常象征化的。 现在的科技发展,象征已经不仅仅是符号,它可以直接去体验, 因为它可以动起来,带着丰富的色彩和声音,对神经形成直接刺激,给人的感觉是得到精神上的满足。 这里有两个情况:第一是时间性,我们要看到这种二次元现象跟一定的年龄段有关。 我觉得到大三、面临大学毕业的时候,会有一个转折, 当他走向社会的时候, 我很难想象他可以通过这个来满足日常的精神需要。 第二是回到线下的问题,特别是在他即将大学毕业,面临找工作、考研、考公等问题时。 现在年轻人的精神世界,我觉得不是二次元世界有多么丰富, 能给他们多少满足, 而是年轻人不知道如何走向三次元的线下生活,所以使劲地趴在二次元里,在三次元里活几个小时, 然后跳回到二次元里活几个小时,有时候把三次元当作二次元来活。
在一定的年龄段,年轻人的线下和线上世界是分得很开的, 而且他是完全知道自己在把它们分开的,有时候是刻意地分开。 这个分开对他本身的自我认知、对他的生活认知、对他的情感世界,影响是非常大的。 他在这里可能会有一种错落感,一种无力感,因为生活好像是一直在不断地切换,而永远不能直接面对。 因为他没办法理解对他物质生活有直接影响的那些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他就顺着走、不管了,你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比方说中学的时候,让我考试就考试吧,我也不问考试有什么道理,问了也没用, 然后一有时间就把自己全身心地泡到电玩里面去。
现在二次元文化变得那么强大,不是一个自然的现象,很大程度上它就是一个逃避,因为现实中困难太多。 现在一些年轻白领下班后是从来不做饭的,都是叫外卖什么的,直接玩电子游戏,玩到 11 点睡觉。 我们可以说,他的精神生活通过电玩得到了满足, 但是他会直接告诉你,他是不开心的, 他去玩电玩就是觉得日常生活的压力太大, 这样的日子过上一段时间之后就是一个非常疲惫的状态。
……
一味追求舒服,就是没有现实感了。 比如说现在一些年轻人要求网络小说要写得所谓“双纯”, 就是要求里面的男女完全没有谈过恋爱、不能够有过性经历等,要非常纯洁的。 这样去理解爱,那根本就不是爱。 人作为人,去理解情感和精神上的东西,其实正是要去理解人本身的复杂性,从中看出微妙。 纯洁这个东西是人想象出来的,而生活的过程本身就是不纯洁的。 所以,人要在不纯洁的实践当中,看到毅力,看见智慧,看见人的德性,看见人对人的关怀是怎样的。 在一个很复杂的情况下,在难以决定的情况下,我们怎样关心别人,这是有趣的东西。 纯粹这种观念,其实是现代性本身(派生)出来的东西, 因为生活变得非常复杂,没有一个稳定的叙事,大家感到迷茫,迷茫之后就需要去想象这种纯粹。 比方说浪漫主义,浪漫主义是很重要的一个现代文艺思潮,有很解放的一面, 但是浪漫主义对欧洲的极权政治也有影响,包括法西斯主义的兴起也与它有关系, 因为它有那种对所谓纯粹、崇高的追求,这种脱离现实的对崇高的追求造成了极大的破坏性。 所以,“附近”代表了我所谓乡绅学者(笑)的态度,觉得让“附近”进来, 不要靠这种纯粹的、浪漫的东西来获得精神的满足, 让精神的满足来自对现实微妙的、细微的观察。
这是可以发展出一种美学品味的。 比方说让你和我去读小说,我们肯定会觉得那些所谓“双纯”的小说是没什么可读的, 都是讲一些甜言蜜语、美轮美奂的东西,可能第一次看会有一点吃糖的感觉,但看第二本肯定就不愿意了; 我们要看的还是那种让你不愉悦但是能让你信服的东西, 鲁迅就是最好的例子。 像鲁迅这样高度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他写的东西 90% 以上都是让你很不舒服的, 但是中国人对他的爱和感激,那是很深的,这就是一个好的例子。 是鲁迅的作品带给你的精神满足性强, 还是那些高度形式化的东西(比如小孩子穿上汉服、坐在台上背三字经)带给你的精神满足性强, 这个大家一看都明白。 鲁迅的作品是把你调动起来,让你去思考、去睁大眼睛看矛盾, 让你变成一个思考的主体,他刺激你、不让你安心。 虽然你还是不能控制世界,但是你至少感到,我作为一个主体在世界上存在了。
……
我觉得,我们要反对自我沉溺,并不是要去消灭自我, 但是就像前面你讲到的,最重要的并不是自我,而是自我和别人的连结。 不是要你去消灭自我,其实是相反的: 你需要对自我有丰富的认识,说话有底气、落落大方, 面临事情,你至少知道这个事情该怎么去思考、怎么把它分解, 该跟人商量就跟人商量,不该跟人商量的时候自己也能够把事情理出头绪来, 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然后做出一个选择,选择之后如果事情办不通怎么办, 办不通也不会后悔,因为自己已经做了全面的思考,等等。 这些都是极其重要的自我啊! 就是你知道自己是作为一个主体活在世界上的,这种感觉是不可能靠一个封闭的自我来实现的。 这些一定要通过对周边的观察、反思、分析,慢慢得出一些人生的智慧。
将自我完全沉溺于电玩里面的年轻人,确实是比较令人担心的。 他在情感上可能会非常冷漠或者非常敏感,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 伴随大脑里面各种化学物质的分泌程度而定,下场雨都会觉得很烦,会有大量的化学分泌物出来, 人就变成像一个化学体去应对外界的随机刺激,没有自己的主宰了。 这样的自我不容易控制自己的感受,更遑论对别人、对世界、对各种各样发生的事情的应对能力了。 所以,自我沉溺式的自我到最后是消灭了一个社会性的自我。
……
项飙:我们必须有意识地抵抗无力感。 如果说我们在生命中有什么义务的话,不让无力感把我们击垮就是一个重要义务。 存在主义说,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件事,是纯粹随机的、无意义可言的。 所以,不可能有一个你和这世界之间必然的和谐。 人活着要有意义,这个意义是要靠自己创造的,要靠自己摸索出和世界的和谐关系。 从这个角度看,无力感、无意义感也可以说是生命的起点,所以不用太怕它。 那么,怎么具体地摆脱无力感? 我们可以看一下它的历史根源,无力感不是无缘无故地来的。 今天的无力感是不是跟昨天的亢奋是一体两面的东西? 如果社会给了我们一个正向的反馈,我们就亢奋,觉得一切都是在向上的,觉得批判都是多余的; 那么社会一旦给你的反馈是负面的,你一下子就会觉得是无能为力的,觉得勇敢是矫情的。 这是没有看到社会和个人处在非常复杂的互动过程中,把生命过程想象成了实验室里老鼠和电击之间的那种反馈关系。 此外,我们也可以考察一下无力感的内在结构。 什么叫无力感的内在结构呢? 就是说,无力感不是一个单一的感受,它背后有不同的因子。 前面提到的预期是一个因子,如果一个人的预期很单一,觉得我这么做一定要得到这样的结果,那就容易产生无力感。 同时,无力感不仅仅是因为一个人受挫, 而是说,你觉得你受挫的那件事是唯一有价值的事情,这件事是要决定其他一切事情的。 否则的话,当你失败的时候,你还可以愤怒、反思、另辟蹊径,无力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种可能。
这当然不是说无力感是个人的过错。 但是如果我们要对生活、对社会负责,我们只能从我们能做的地方开始, 而最能做的,就是从自己开始。 也只有从自己开始,才有可能去发声、去行动,才有可能影响别人,并开始改变环境。
项飙:具体而直接的爱¶
人物PORTRAIT:怎么描述这种关切?
项飙:不是说我要找一个桃花源, 而是说,正是因为这份爱和关切,让我觉得在压迫面前,我们不是只有彻底的无力和放弃。
我对世界的体感是,你要面对一个很不稳定、不太好的世界, 但是你要坚定、勇敢地建立自己的附近,不要牺牲日常。 勇敢是一种信任,非常具体的信任,因为它是具体的,信任到什么程度你可以自己观察,不断去调整。 但如果你没有那个附近,你是不可能对世界产生信任的, 你对世界的信任是来自于你对周边的信任,必须是这样。
这是「最初五百米」工作坊里的一个朋友带给我的启发, 她说,我们改变不了世界,这是一句废话,当人们这么说的时候,意思是TA改变不了周边。 我觉得这句话很深刻。 倒过来也是一样,要对世界形成信任, 就是要建立对周边的信任,对全世界的信任是我们都没办法掌握的事情。
人物PORTRAIT:我很感动也很意外。 对我来说,过去三年的感受很难用「爱」来形容, 但听你说完之后,我觉得它是存在的, 因为如果没有爱,我不会有那么多丰富的感受。
项飙:我也很感动。 为什么我们觉得暴力的存在那么可怕,为什么我们会对别人的惨痛有那么强的感受,都是因为爱。 如果没有爱的感觉,就不会有那种感受。 压抑和痛苦,也可以把它理解为对于爱和被爱的需求。
我们不能把人想象得太被动。 我对抑郁的理解,它是一种主动性的丧失,但它同时也可以理解为是对原则的捍卫。 比如政治性抑郁的人都是比较爱思考的人,有原则,做出判断, 所以抑郁背后也是一种力量,是我不想轻易妥协,我要捍卫这一点点的火种,只不过这个力量现在没有得到滋养。 抑郁是对那种力量最后的一道维护,如果说你没有这个愿望,说好,我就跟你们变成一样,那就不用抑郁。
……
人物PORTRAIT:距离你提出「内卷」已经有3年了, 刚才你也提到这回回国观察到年轻人的变化,在内卷的议题上,你有哪些新的观察?
项飙:大面上,可能还没有特别明确的变化,但个体对「内卷」在主观感受上的矛盾性越来越强。 认为「内卷」还有合理性的人越来越少,对内卷带来的疲惫感和无意义感感受越来越深。 所以现在的一个矛盾是,大家卷得可能稍微慢了一些,但是那个累的程度和无意义感的程度可能在加强。 所以对我来说,这是比较重要的议题,也和驱动力的政治经济学有关, 就是人们怎么样劝说自己,怎么样去维持每一天的劳动消耗。
再一个问题,现在那一批没有工作的年轻人怎么办? 到底数量有多少,生存状态是怎么样,这些都是我想进一步研究的。 从生命力的角度,那么多的生命力在那里,不会简单的消耗,人不是一个物件啊, 生命力消耗的过程当中,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社会后果。
总体来讲,原来我们的内卷是非常一体化的,现在是慢慢分化,被迫退出的人在增多, 但他们究竟会去向何处,我们都还不知道。
项飙:人的精神不死 | 谷雨¶
项飙:是什么在逼迫人们“自我异化”?¶
项飙谈全球大学生抗议运动:自由主义秩序的危机、附近和“全球民间”¶
那在如履薄冰的境况下,这场全球大学生抗议运动还能取得什么成果? 能给社会带去一些改变吗? 项飙从长期效果出发,谈到青年在其中得到的历练,葛兰西的“关于立场的战争”出现的可能; 他也从自己的附近出发,看到这场运动中学校和学术机构存在的危机,和学术“民间指向”的未来。
“希望不是对于未来的期望,希望是关于现在。 希望不是乐观,觉得情况会变好; 希望是在不知道情况会不会变好的时候,让一个信念继续活下来。 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是对希望非常好的定义。” 项飙在访谈中这样说道。
项飙x王小伟:年轻人为什么渴望世界毁灭?¶
项飙x王小伟:年轻人渴望世界毁灭,是一种总体化焦虑¶
对谈项飙:教育系统正在批量生产炮灰¶
我们看到有很多衡水中学的学生在进入大学后失去了目标感,比起来自大城市的同学积极参加各种活动,他们像进入了旷野一样迷茫。 他们是生命力被捕获的对象,但当他们反思衡中模式的时候,一些人会评论说“衡中模式救了你”。 不少人认为,这些衡中学生作为优胜者集中享受了资源,从而走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大世界。 由此来看,教育系统到底是生命的“捕获者”,还是“拯救者”?
项飙:我觉得这样的看法是有问题的。 这种教育模式戕害的是100%的学生,因为学校要汲取100%学生的生命力,让所有学生进入这个体系竞争。 在100%的学生里面有1%的学生特别成功,或者有10%的学生达到基本的目标,他们就会自圆其说 ——在这种体系下,有这1%的成功,所以100%的消耗是合理的。
可是这在逻辑上说不通 ——不搞那种模式,难道就没有清华北大了吗? 如果不管怎么样都可能会有1%的学生进顶尖大学,那为什么一定要采取一种消耗生命力的方式?
这种说法认为:像你这样的小地方来的人,不那么苦的话,你是进入不了这里来的; 你因为是小地方的,所以你只能够这样来进入。 这是一种非常常见的社会意识(“小镇做题家”),把一切现存的东西都合理化。
首先它预设小地方跟大地方就是不一样,机会成本就是不同; 第二,顶尖学校就是更好的选择; 第三,在现在的安排下,人就是分等的。 既然都合理,那你要在这种情况下改变命运,就是要采取这样一种自戕式的方式才能成功。 学校帮助你采取自戕式的方式让你华丽转身,把你送到顶尖的位置上,所以你应该感谢它。
但是这整个叙述里没有个人。 它说小地方的人要进大城市、进顶尖学校,分层就是合理的,所以必须要采取非常规手段。 但它不会问你,小地方对你意味着什么,更顶尖学校为什么就更好。 也许对一些人来说,他们就想把小地方建设好; 也许顶尖学校对一些人来说没有太大意义。 但是在社会压力下,他们稀里糊涂地认为去了那里就好, 但去了学校根本不知道去干什么,只不过是听大家说那学校好他就去了。
在这种叙述下,过程对每个个人的具体含义是被忽略了的。 就像把石头从a点搬到了b点,因为石头到达了另一个地方,就说明这个用力有效, 但这个用力究竟怎么样碾碎了人的每一个细胞它根本不管。 这样一套社会机械学的说法把一切都合理化,听起来很朴素,但你可以看出这是物化。 它把整个社会生活想象成是一个机器,你在里面要从一个螺丝钉变成另外一个螺丝钉, 要咬牙切齿地使自己对机器有更大的帮助和贡献。
而且,所谓“拯救”的那1%,其实和100%是联系在一起的。 如果没有100%消耗,就不可能有1%的特殊。 陪跑、韭菜、炮灰,这些说法都是有道理。 这个系统就是要生产出大批的陪跑、韭菜、炮灰,顶部的华丽光环全部要靠底层的生命力烘托出来。
还有很多人认为在整体资源匮乏的情况下, 教育系统通过一种统一的标准将人筛选、分层, 是一种较为高效、公平地进行资源分配的手段。
项飙:中国教育从90年代到现在越来越卷, 但从1999年到2020年,中国总高校的招生人数增加了6倍。 衡水模式是在教育资源极度扩张的过程中出现的。 所以总体的问题是质量,数量并不缺。 但是如果一定要说只有北大清华是好学校,那就没办法了, 认准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东西是好的,当然就会匮乏。 所以不是教育资源的匮乏,是评价体系的单一和意义系统的匮乏。
把人完全当作资源,去讨论怎样以一个公平的方式对人进行分类,我觉得是一种想象。 我不知道大家在自己生活中,真的会这么去看待吗? 像这种没有基本数据来支撑的说法,是一种意识形态: 用一个相对抽象的方式想象,然后加以解释,背后其实有很多假设。 比如假设人就是一个和资源一样的东西、分配必然要高效化, 这其实是自己在做一些比较抽象的推演。
为什么这种观点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呢? 这就是阿伦特对意识形态的评论,意识形态是高度理性的。 意识形态的一个特点就是逻辑化,因为意识形态是权力,它代表了权力这一方对生活的想象。 这个想象忽视人的真实生活,忽视真实实践当中的复杂性, 只是在大脑里面用一些比较日常的、现象层面的东西进行进行纯粹的推理。
这种推理没有跟生活中的纠结、矛盾结合起来,而是按最简单最明显的逻辑进行, 所以它听起来好像非常直白 ——人多资源少,大家肯定要竞争,只有少数人胜出。
……
恋爱可以看做是学生的对抗吗?
项飙:为什么学校对所谓早恋,或者说男女非正常接触,会那么警惕? 其实不只是因为性保守的观念。 主要是两个人恋爱之后,就会对彼此说,我喜欢你,你考试考多少分没有关系。 当他们说我喜欢你,我不需要第三者的判断时,就出现了横向反思空间,两个人在一起立刻就跟系统产生了间隔。 然后老师再说什么,他们可能就不听了,在他们的脑子里面老师说话的分量一下子就没有了。 他们会想,你骂我两句没事儿,因为过了5点以后我会有另外一个世界。这对系统来讲是很可怕的事。
我没有倡导早恋的意思,但这是一个很生动的例子,可以用它来解释横向反思空间是什么。 其实友情、邻里关系、爱好、家庭内部更平等和民主的讨论等等, 都能让学生跳出考试学习怪圈,讲一点别的事情。
0705 项飙讲座 《为什么读书这么累? ——一个有关“生命力”的初步理论》¶
当今年轻人缺的不是批判精神,和19世纪提出的批判不同。 觉醒的工作已经不需要了,比如大家清醒的意识到了不平等的存在。 关键在于批判意识存在之后怎么做? 批判意识存在一种无力感,甚至存在于一种憎恨。
中国年轻人对不平等有很强烈的敏感, 但背后的潜台词是,为什么我在这种不平等的次序中这么靠后,无法排到前面。 关心的是:
- 我怎么在这种不平等中不成为受害者;
- 世界就是不平等,没有别的办法,由此产生了一种憎恨。
焦虑是批判意识的起点,觉得这里有问题。 自己与世界形成新的关系。 焦虑就是你与世界的关系不那么和谐,存在冲突。 那么怎么面对这种冲突,这种冲突怎么解决?
关于自己受的教育,年轻人有很多批判性意识,最常听到的就是: 读书就是很累。 在初中开始自残,高中自杀。 对自己的存在感到非常虚无,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