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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己作为方法——与项飙谈话

北大青年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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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苏东解体之后,东欧社会变得那么功利主义,大家都围着钱转? 它的市场经济就跟老牌的市场经济不一样。 比方说德国,最老牌的资本主义国家之一,长期实行“社会市场经济”的模式,强调竞争,强调个人企业家精神, 同时非常强调国家对市场秩序的调配、福利制度,又有很深的基督教传统在里面 ——人是怎么回事,在市场上怎么对待人,失败以后怎么办,什么样的成功应该引以为荣、什么样的成功要引以为耻。 苏东解体之后,它就成了赤裸裸的资本主义,只有成功和失败的区别, 没有可耻的成功和可荣的成功之间的区别,完全根据最后现金的获得量来衡量, 哪怕是用可耻的方法获得了成功,也可以很自豪, 甚至比正常的方法更值得骄傲,说明你聪明、大胆。 在匈牙利、罗马尼亚,右翼出来,就是对原来这一波功利的市场经济、工具主义的反弹。 很重要的原因是,在原来的集权体制、极端的等级制度下面, 人们没办法问一些跟自己生命经验有关的大的终极性的问题,一切资源都是从上到下分配。 军训时我就知道,跟排长、连长套关系,决定了下一周基本的物质福利, 即使不决定物质福利,也决定了心理上那种服从感,是荣耀和尊严的来源, 所以心思都花在如何讨好他上面,人就变得非常紧张。 等级制度确实打破了比较天然的自我认知。 这跟中国的早期改革还不一样。中国早期改革从农村开始,公社制度还扮演了一个正面的角色。 乡镇企业里有集体的感觉,大家都想赚钱,但没有变得那么严重。 但是城市改革之后,社会矛盾就多了起来,原来单位制下面的那种功利,就和东欧比较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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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再生产

吴琦:回到这次的主题,为什么您今天在研究中特别强调“人的再生产”这个概念? 这是您在开始研究“流动”这一现象时就注意到的概念, 并且把它放在思考的主线上,还是最近的总结?

项飙:没有,之前还是很强调物质生产, 强调价值转移、政治经济学意义上的不平等和制度设置等结构性分析。 当然“浙江村”的研究因为是全身心投入,所以有很多丰富的个人性格在里面。 瓦妮告诉我,她觉得《浙江村》比《全球“猎身”》要丰富多了, 《猎身》虽然也讲到嫁妆、婚姻, 但没有丰富的体会,我在那里面讲的“人的生产”, 都是把人作为一种生产要素,考虑对教育的投入,对IT培训的投入。 培养出来的人就跑到大城市,追求高工资来回报他们的教育投入,这样我就把人的生产给物质化了。 但瓦妮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觉得非常深刻。 她说父母养孩子,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去做IT工作, 还是有一种义务,一种爱,有时候也没有计划,说不清什么道理,也许为了光宗耀祖,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不是直接奔着为IT工业服务去的,中间还是有很多过程,这个过程我忽略了。

慢慢注意到人本身的重要性,其实跟年龄有一点关系,觉得那种僵硬的话语不能够触动读者的心灵。 我们可以做很多结构分析,但是活在里面的时候,不觉得生活是那样结构的。 这是第一。

第二,对下一代教育、上一代养老这些问题, 我看到一些全球的变化,发现“人的再生产”变得越来越重要。 “人的再生产”跟“人的生产”不一样,“人的生产”是说人怎么样被培养成一个生产的要素, 而“人的再生产”就是人怎么样再生产自己,自己成为目标。

从人类历史上来讲,我们绝大部分时间的劳动都是为了“人的再生产”,采集野果、打猎、农耕种植, 都不是为了追求利润的积累,不是追求超额利润,而只是维持自己。 如果富裕一点,维持的水准就稍微高一点,多一点仪式,祭祖的时候多一个猪头。 总的来讲是这样一个循环。这个再生产的循环被现代性打破了。 现代性跟资本主义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人的活动并不是维持自己,而是要追求超额的利润, 所以从农耕文明到工业文明,有了结构性的转型。 人本身越来越不成为中心,经济活动主要就是资本的运行, 这就是所谓的“脱嵌”,去嵌入性(disembedding),这个趋势越来越明显。 原来的经济活动应该是社会活动的一部分,是为人服务的, 现在经济活动脱离出来,不仅脱离出来,而且成为形塑社会关系的主要力量, 在这样的情况下,“人的再生产”被忽略了。

另外,看现在世界上流动的基本趋势,亚洲和中国经济地位的上升, 和它们在国际移民市场上的地位有点矛盾, 经济的上升并没有伴随着外流人口的下降和回流,或者外国人口进入中国数量的明显上升。 人民收入水平、生活方便水平的上升,反而空前加速了外流的欲望 ——学生流动,赴美生子,赴港生子,投资移民。 如何解释这些现象? 再去看资本主义本身的变化,现在谁是赚钱的大户,平台可能是第一, 第二就是跟“人的再生产”有关系的教育、医疗、娱乐等各种服务, 接下来可能是采掘和农业,所谓第一产业。 经典的资本主义的引擎制造业正在衰落,而亚洲和中国作为世界工厂,正是在这一块崛起。 如果拿人的流动去看,原来的发达国家依然是“人的再生产”的产业中心, 它们把握教育、医疗和各种知识产权,以及生活方式的潮流。 把资本主义的这个变化和前面我讲的流动趋势放在一起,似乎得到了一个解释, 为什么中国人在变富的同时追求所谓“早发早移”, 也就是说,尽快赚钱然后尽早移民,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移民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人的再生产”, 为了更加稳定的可预期的未来,为了更好的子女的教育、更洁净的空气、更多的绿地, 但赚钱还得在中国赚,因为这里的利润比西方还要高。 现在,随着我个人经历的变化,把“人的再生产”和全球政治经济学的变动联系在一起, 同时看迁移的趋势,分析资本主义的利润来源,也是想提个醒, 亚洲的崛起,中国的崛起,不能太乐观地估计, 因为我们崛起的只是某一块,而“人的再生产”是更重要的部分。

吴琦:您说个人生活的变化,具体指的是什么? 对这方面研究的推进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项飙:最近一个例子, 我有个亲戚的孩子现在在读初中,家里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把她送出去读高中, 主要是因为国内教育压力太大,影响孩子身体。 有些孩子其实成绩相当好,但晚上都是先睡一觉,凌晨3点再起来做作业。 因为长期的紧张,免疫力下降,浑身长疱疹,退不下去, 把孩子送出去读书,他们说是为了“救人”。

看中国留学生的历史,改革开放之后大概可以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从1976年到1992年。 教育是改革开放的第一枪之一,1978年中美有一个教育交流“口头谅解”, 那时的留学生以公派为主,年纪偏大,以工科为主,硕士特别是博士为主, 从来没有听过有人出去上本科。 而且一定要回来。 留学带有非常强的价值取向, 就是去西方学先进的技术、理念、制度、管理方式,作为中国未来的榜样。 第二个阶段是从90年代到最近,不再是公派为主,体现出个体化、低龄化、学科多样化, 但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变化是价值取向的取消。 价值取向有两个变化, 第一,不再必然回国报国,不再为报国而学习,第二也不认为西方代表着未来,是榜样国家。 为国服务和普世价值,两重意义都被动摇,更加功利性、工具化。 最近就很明显,大家不再觉得美国的制度是榜样, 但问他为什么要去,他说当然要去,去了那儿有空气,有绿地,工作还很舒服。 这也促使我思考如今“人的再生产”的问题,这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政治问题, 看起来最不政治,但政治就在这里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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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国婚姻也是一个例子。 在比较富裕的国家,包括中国,“剩女”是“上女”,女博士、女白领甚至女金领,而“剩男”是“下男”。 城市的下男娶农村的妇女,农村的下男娶来自不发达国家的女性。 比如日本的男性娶中国的女性,韩国的男性娶越南的女性,中国男性现在也娶缅甸的、越南的女性。 大家比较关注的是所谓跨国婚姻的商品化, 大家顾虑的是,婚姻这样一个神圣的、自然的、最基本的人际关系,现在变成了一个可以买卖的商品, 还有中介组团出国,新娘排队让人挑,很多人在感情上没法接受。 但我想问的问题相反,如果结婚难,不结婚不就行了吗? 为什么结婚如此重要,以至于人们要投入那么多钱把它商品化? 不要以为商品化就是对婚姻的亵渎,也许商品化正是对它的崇拜。 跨国婚姻背后是一个保守的思想意识形态,就是说结婚变得更加重要,结婚没商量。 跨国婚姻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再生产过程,这个再生产品就是指对人的再生产,而且是对整个国族的再生产 ——结了婚,成了家,才会有下一代,文明才能遗传下来,这是一种保守化或者本质主义化的婚姻。 人的跨国流动,人的再生产,背后总是有这样的辩证关系。 流动,加速的流动,不一定使生活变得更开放,反而可能加固了原本的不平等关系和这种意识形态、社会规范。